2009年4月6日 星期一

馬光亞教授中醫學術之淵源、成就與貢獻(上)

發表於《中醫藥研究論叢》 第九卷‧第二期‧2006
 
 
馬光亞教授中醫學術之淵源、成就

與貢獻(上)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璧如
上海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/建中堂中醫診所醫師
林紹庚
中國醫藥大學中國醫學研究所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             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壹、摘要
  
身為中國百年百名名中醫臨床家中,唯一列名的臺灣老中醫-馬光亞教授,在台臨床辨證論治五十餘載,其成就與貢獻自是毋庸置疑。[1]
 醫者臨床,首重療效;而療效乃透過層層試誤與經驗粹煉後彰顯。一生以「誓拯瘡痍救世人」自許的馬光亞,在他卓然有成的光鮮背後,其實蘊涵了極深遠的養成訓練期,穩紥了他在中醫臨床應用上的基樁。只因應診善巧達變,得以在時空環境的轉折下,迅速掌握寶島地土方宜,而取得療效。
  而一生盡瘁於臨床與教學的馬光亞教授,自湘入台,他的養成背景與思想轉折,究竟對他的醫學理論,發生何種影響作用?而一代醫家又是如何養成,如何淬煉?謹值馬教授辭世周年之際,抛磚引玉,期盼中醫各界注重醫家醫史方面的研究與寫作。
  關鍵辭:馬光亞、馬建中、醫家、中醫臨床家。


貳、前言
   
我人存活於宇宙天地間,感受時令節氣之邪,體質亦因生存條件不同,而代有丕變,疾疫類型亦每見變貌。惟中國醫學為我早熟文明之具體發陳,歷代醫家莫不為解決當代人的健康問題,而尋思對策,以致醫學理論亦在基本架構下,代代屢建新義。
 本文以紀年方式鋪陳與敍述;就馬教授一生作一歷史斷代的立體切剖,針對其中醫學術襲承之淵源與思想轉折歷程、所致之成就與貢獻,作一回顧與整理。前人屐痕歷歷,冀期對後來者,有所警醒與啟示。

參、馬光亞之中醫學術淵源與發展
  
一代臨床醫家馬光亞(本名建中),民國三年生於湘水之濱,湖南省湘潭縣茶恩寺的火焰沖。自幼學文、學書、學醫、學老圃,從六歲至二十一歲,這段跟隨長輩學習的日子,奠定他日後文學、藝術與中國傳統醫學,方方面面醇厚的根柢。

一、湖南湘潭基礎養成期 
(一)、幼年及少年馬光亞 
1.上深溪、桐子坡老屋時期
 六歲的馬光亞隨哥哥光奎(即馬璧)一同到蔚起堂讀小學,讀到三年級,因家貧而輟學,哥哥繼續上學,他則在家學種田種菜。此後他的學習生涯,大致受四人影響: 

 (1)母親:出生書香世家,紡車前教其識字,教讀「修身記」,多是教忠教孝的故事。
 (2)哥哥光奎:上學讀過的書本,由其教導,兄弟同修。
 (3)外祖父彭文彩公:為善醫之通儒,乃前清秀才,曾在家設塾。此段時 期,外祖父教其讀 三字經、湯頭歌訣等。
 (4)觀鬍子:民國九年到十四年間,一位懂草藥的老鄰居尹之華,外號「觀鬍子」,教他認 識許多草藥,如九裏光治火眼症、芙蓉花葉 搗爛敷膿瘡、四皂角治瘡癤…[2] 


馬老師生性質樸,念念不忘故人,由其畫作可見一斑。

2.芭蕉灣時期
  民國十五年,馬家搬到芭蕉灣,並在家開設中藥鋪,由一位唐先生 掌櫃並制藥,十三歲的馬光亞不再下田,即在自家藥鋪當學徒。另一方 面,每隔幾日,到外祖父家,從讀四書五經及多種醫書。醫書方面,外祖父家藏書豐富,有內經、難經、醫宗金鑑、本草綱目、景岳全書、張氏醫通、馮氏錦囊…,都是木版善本書。祖父叫他熟讀醫宗金鑑、醫宗必讀、傷寒論、金匱要略、醫方集解等書,嘗叮嚀說:「孩子,三十歲以前要趕緊讀書,重要的要能背誦;到三十歲以後,記憶力漸差,再讀就不易記得了」。
  關於針灸,馬光亞幼年曾在湘潭古嶽峰佛手山某佛堂,遇一擅灸之長者,傳其灸法,惜未專心研習,不過曾手抄所傳之歌訣一種。外祖父彭公又授其燈火灸法,診幼兒風病常用之。他喜讀醫宗金鑑「刺灸心法」及明.李梴「醫學入門.針灸篇」的「雜症穴法歌」。後來台治病,亦隨身帶針盒,用來輔治急病,曾有顯效。他對針灸遵李梴,重經絡之學,晚年亦頗有「辨證論刺」的想法,惜因年老,且病人眾多,也就不再用針了。

 3.馬家堰時期 
  十五歲婚後,十六歲舉家遷居小市鎮馬家堰,藥鋪擴大,正式向外營業,並請本家懿德叔掌店,少年馬光亞在家幫忙店務,此時常隨外祖父外出見習臨床。晚上則在兄光奎帶領之下,讀過詩經、書經、禮記等書,並讀了些古文古詩,以及近人文章,如梁任公新民說。
  他有一詩記載此時光景:「外祖父彭公教習醫,靈樞啟奧及經詩,小窗夜讀青燈友,書味深時伴我知。」[3]
  彭文彩公臨床,常用古方,辨證務求精確,馬光亞隨診寫方之餘,受其浸染尤深。彼時,市上亦有一江西來的老醫—唐桂宗,遠近馳名,馬光亞亦搜集其處方研究。
 二十四歲,開始在家鄉看診,成為鄉下最年輕的中醫。此時因兄長與自己的子女皆年幼,故對兒科特別用心研讀。「醫宗金鑑幼科最好,幼幼集成及陳修園醫書七十二種福幼篇,俱有可觀之處」。[4]
 二十六歲,習外科喉科,拜老醫馬揚武公為師,並習煉丹,紅升白降。此外,抗戰伊始,中藥來源困難,尤以淪陷區為甚。民間廣采中草藥,馬光亞此時亦習得一些土方。民國三十一年夏間,因受暑自罹瘧疾,亦用草藥(鵝不食草)治癒。

 (二)、青年馬光亞
 1.入世淬煉的十年—二十二到三十二歲

 二十二歲參加小學教員考試及格,二十三歲受聘為湘潭縣私立郭氏光明小學校教師。一年後,改到公立五十三校及私立胡氏立本小學任教。二 十六歲受聘私立唐氏仁本小學教導主任。此時先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,接著加入中國國民黨。
  這段期間,是青年馬光亞入世淬煉的開始,一邊仍在鄉間拜師與行醫,持續中醫藥的學習與磨練;另一邊則擔任教員,與兄一同自學,並經常寫作,報導民間疾苦,後來甚至還兼湘潭民報副刊編輯,幾乎每日手不停寫,成了文化界的忙人。

  二十八歲,成為國民黨基層幹部。
  二十九歲,被選為全縣最年輕的縣議員。
  三十一歲,日軍陷境,參與敵後工作,組織青年軍參加遊擊工作。
  三十二歲,日本投降後,被推為議會秘書。次年,獲派為縣政府社會科科長。
   戰後,百廢待舉,但地方派系傾軋,為害甚烈。他曾數度快刀斬亂麻,處理「非常情況」。[5]

 2.預備回歸中醫志業—何鍵公館任事時期
  三十三歲,對工作萌厭倦之意。初入社會,口不離三民主義,做起事來,卻遇黨派糾紛,多見自私自利,乃決心辭職。後獲聘為湖南省舊主席何鍵之秘書,委以私人文牘之任。何素重視中醫,在主席任內,曾小楷手抄古本傷寒論一部,二十餘卷。馬光亞因事務不多,暇時即勤讀醫書。
  三十四歲,即向考選部申請中醫師檢核,準備來時以醫為業。青年馬光亞,在這段期間,由鄉村躍入城市,由醫而及教育、文化,乃至政治,生活歷練可謂全面開展。但是,經過淬煉,繁華落盡,馬光亞最後仍決定回歸中醫志業。只是,時局的動盪,又將他由湘潭老家推向海角天涯。
二、東渡來台行醫濟世期 
1.中年馬光亞—沉潛蟄伏期
  三十八歲入台,拜師覃勤。覃公是中醫各項運動的領導人,民國十八年「廢除中醫藥」命令得以撤銷;民國三十三年立醫師法,中西醫始有平等之法律地位;爭取中醫師考試比照高考等級舉行,覃公均有爭取大功。但馬光亞「生性喜靜,專門研究臨床,常是一卷在手,諸事不甚關心」,對覃公所領導的中醫師公會全聯會,不曾參加過一次會議。但是後來卻與覃公所創建的中國醫藥學院,結了深緣。
  三十九歲,於北市寧波西街榮生中藥行掛牌。同年六月,遭誣為匪諜,繫獄至四十一歲獲釋,於廈門街112號重新開業。
  四十五歲,始於南昌街一段30號同德堂國藥號兼診。他自述:「我在臺北市開業後,續繼以研究中國醫藥及從事實際臨床,為唯一的志業。不參與任何的社會活動,拒絕一切無謂的酬應,一年到頭,只守在診所書室,成了一個不愛交際書呆子式的人」。[6]
   開業不久,病人不多,自知異地行醫不易,於是決心多讀書、多寫筆記。這段時間,他遇到年長及經驗甚豐的商大猷與梁春霆先生,診餘互動,討論醫案,於是更努力地去讀醫宗金鑑,尤其雜病、婦科、幼科心法,皆重新復習,每日早起讀書一小時,數十載恒是,從不間斷。
  他效梁春霆尊翁,廣東名醫梁沃公作歌訣記誦,很多好用的臨床方子與要訣,皆作成歌兒,或用毛筆摘錄研究資料,得暇不時翻閱、記憶。[7] 
  來台之初,臨床是以在湖南家鄉的見解來斷證立方。在湖南治病,多 用傷寒方;如治外感,常用麻黃、桂枝、細辛等辛溫發散藥,桂枝可用六 錢或一兩。但臺灣與湖南氣候不同,處方常不發生良效。在臺灣發生的疾 病,溫熱性比較大,因此,不合拍的地方,馬光亞皆儘速改變過來,並著 意研究溫病家的學說。[8]
  於是,找到「溫熱經緯」、「溫病條辨」、「時病論」、時逸人「溫病學」、「中醫傷寒與溫病」等書閱讀。
  從三十八歲到五十九歲獲聘為中國醫藥學院董事,這段長達二十年的臺北看診生涯,從異地來台,到掌握寶島地土,診務日多一日;診餘還將臨床心得,發表在「大同中醫」等雜誌。二十年來,馬光亞已在恒持的用功精進中,奠下扎實的基樁,並且以自己獨特的體悟,讓寶島各界見識到何謂「辨證論治」、何以「溫熱病以溫病法治之,取效較捷」,這些看法在當時,曾不免掀起一番波瀾。
  但是,毫無疑問,「溫病學」及「溫病學新解」的出版,應是總結馬光亞此時期的讀書與臨床心得。誠然博學強記的他,並不獨擅用溫病方;但是,他的確開啟了溫病學運用的另一里程碑。

 2.壯年馬光亞—圓通致用期
  民國六十二年,六十歲,馬光亞治癒外交部駐非大使廖仲琴昏厥重症,一時聲名大噪。廖氏昏厥不醒二十日,西醫作腦中風治,不效,認為必死。經延馬光亞出診,見顏面嫩紅、皮膚熱疹,再試針百會、人中,並刺湧泉,皆有反應,認猶有可為,斷為溫病熱入心包,處方後,數日即甦,月餘即愈。詳細病歷載「中風與昏厥之辨證與治驗」一書。[9] 

  六十歲 全日在同德堂應診,患者時為掛號爭先恐後。
  六十二歲 應聘台中中國醫藥學院兼任教授,臺北的診務依然忙得不可開交。
  六十七歲 每週放棄臺北診務三日,到台中教學,並開始於中國附設醫院應診,診務一如臺北繁忙。
  六十八歲 兼中醫系主任,下另設行政副主任一人,綜理行政事宜。
  七十一歲 又兼中醫研究所所長。
  七十六歲 因求診者眾,不堪負荷;停止附設醫院門診,改病房教學診。
  七十七歲 獲聘為中國醫藥學院副院長,以迄於八十歲,從中國醫藥學院退休。
   從六十歲到八十歲,這二十年的圓通致用期,可說是馬光亞醫教生涯中最忙碌、輝煌 的一頁。但若非出於熱愛中醫的悃忱,每週臺北到台中的奔波與操勞,二十年如一日,恐非常人所能承擔。

  馬光亞提到,「臺灣的衛生行政,向由西醫執掌,醫院林立,中醫被排斥、被輕視,不能到醫院去看病。醫院束手無策的病患,其家人要請我們去看,只能偷偷摸摸地去,在病床前為病人把脈時,如有西醫或護士進病房,要很快將手放下來,病看好了,還不敢對人說…」,[10]但是他的態度,向來是「默默不與人爭的」,「我雖是對本行有深切自信心的中醫,但我從不反對西醫」,所以後來成立病房教學診,「病房常有難症,不斷推我去看診,內心也非常欣慰與感激,能在自己醫院做中西會診,是十分滿足的;所以每逢到會診時,雖感到極疲倦,我仍是樂於從事的」。「我一方樂意研究一些難治的病;另一方面,更樂意去幫助那些年輕的同學,從事診療研究」。[11]
  他曾賦二詩,描述此時光景:「有譽虛傳歎不虞,患黎遠近日來趨,到門接踵論先後,守坐無移免向隅」,說明臺北、台中兩地患者爭相掛號的場景。「醫校台中診教俱,八綱四診授生徒,好書百讀求明理,苦學期能續扁盧」,[12]教、診與學俱相長,疑難雜症診治愈多,愈是激發他精進向上的動力。


勤於臨床,加上深思好學的特質,堪為現代醫者楷模。

  但是中國醫學典籍,汗牛充棟,讀不勝讀,到底有什麼書合乎我們臨床需要?他認為,「清代吳謙等編的醫宗金鑑,是最簡而合實用的書,它的好處是要而不繁」。他喜讀金元四大家的書、景岳全書、醫學入門、醫學心悟、張氏醫通、唐容川中西醫彙通五種、傅青主女科等書。對傷寒論的六經辨證、溫病學葉天士、陳平伯、薛生白諸家學說,都曾深入研究。[13]
  這段時間,他也喜向香港、日本購買相關醫書與雜誌來研究,每逢暑假到美國兒子家渡假,便趁隙閱讀當時還不能進口的大陸醫家簡體字著作,撿選宜乎使用的,作成筆記,用之於臨床。如秦伯未、祝湛予、岳美中、程門雪、趙紹琴等醫家同道的著作,只要有可用之處,都是他學習的對象。日醫大塚敬節有些臨證心得,亦為他擷取而用之。

 
3.耄耋馬光亞-成熟融合期
 八十歲從中國醫藥學院退休,仍列名董事。閉門休養一年後,才開始在家看診,每週五日,上、下午時段,只看戚友故舊與學生轉介來的疑難雜症病人。
  生活平靜簡單,暇時以書畫自娛,自行結集為「瞻涓集」(民國七十三年,為紀念其父兼收錄吟詠作品)、「馬光亞詩畫選」(民國八十二年,時年八十)、「馬光亞作品集」(楚戈編輯,民國八十九年十月)、「浮生九十」(李璧如、韓豐隆編輯,民國九十二年十一月)。
  這段時期,亦陸續出版「臨床辨證與經驗實錄」(知音出版社,民國八十二年)、「中醫如何治療肝病」(九思出版社,民國八十七年)、「中風與昏厥之辨證與經驗」(九思出版社,民國八十五年),總結了過去的臨床經驗。
  他曾表示,如果有餘暇,想再寫一本如何治療感冒的書及另一本專論補陽的書,因為感冒常見,治療不當,每易遷延他病。而補陽法則是中醫的特長,西醫難望其項背。他過世前半年到一年的期間,還曾從補陽法入手,加減出入,治療一肝癌患者,後癌腫消失。[14]
  在家看診期間,仍有學生及弟子隨侍跟診。有時附設醫院醫師會傳來病歷討論資料,載明四診,請馬老師指教;馬老師看完,說明病因病機,常連建議處方皆下,然後回傳。
  多年來,除了中國醫藥學院的學生外,拜師跟診的弟子約二十人,其中有些是中國醫藥學院的學生,大多是特考及格的中醫師,包括前中國針灸學會理事長郭嘯天。弟子中排序最前的是呂明進,最末的是李璧如。[15] 
  一生提攜後進,不遺餘力,臨床經驗及好用的處方,因得來不易,皆願傳給上進的人,包括同道與學生,只要對中國醫藥發展有益,絕不藏私。


晚年退居在家,透過傳真,竭力指導後學。

  他曾表示,「實際上,我過了七十之後,對病人的擁擠求診,精神和心力都難以應付,因此,我不得不作退休之計,為了自己的健康而如此,請社會原諒我吧!」但是作為一個以中醫為志業的臨床醫師,他仍自許「要以整個時間,去從事臨床工作」,他「把讀書看作無比重要的事,只要有時間,每天都不間斷,到老自己還是覺得學習不夠」。[16]
  晚年他仍有不少精彩的醫案,大柢沿續「辨證論治」的大法,寒者治以熱,熱者治以甘寒、苦寒或辛涼,或從治,或反治;次依病程更方。對於一些難治重病,依然拚命去研究,常見他放下病人,走到對面的書齋,翻閱資料,毫無老醫自恃的匠氣,仍是一片「醫學艱深恐誤人」的戒懼謹謓!
 退居在家,他曾寫二詩自況:「桑田滄海欲何之,前事艱難後事師,己千己百求不厭,醫非小道願恒持」;「為人除疾愧虛名,老退寒盧惜晚程,自畫自吟隨所欲,白頭依舊是書生」。[17]

 肆、馬光亞在中醫學術上之成就
一、提出以八綱辨證為「辨證論治」的主要基礎,力矯偏方為尚的流弊。
  馬光亞曾說過「仲景宜乎後世尊為醫中之聖,因其傷寒論、金匱,奠定了八綱辨證的始基」。他在台提出「辨證論治」為診療的基準,以八綱(陰陽、表裏、寒熱、虛實)對千變萬化的疾病,進行分析與歸納,通過辨證思考,為各科臨床辨證,提出高度準確的判斷。而「證」有各種各樣的不同,要仔細辨別其不同之處,他提出四點:
 1.辨體質:如風濕關節痛,體實者,儘可用驅病之藥;體弱者,需兼調氣血,補虛為主,輔以驅邪;或驅邪扶正兼施。
 2.辨年齡、性別:如常見之感冒,以老人生理退化而言,若一味溫散,過散,可能致漏汗或虛脫;過溫,恐引動痰火而中風;過用寒涼,則易損脾胃。婦人則慮其經帶與胎前產後;小兒亦有其注意事項。
 3.辨地域與氣候:北地多乾寒,南方多溫熱,西南則兼濕,地域不同,辨證之思維有別。而春多風氣,夏多暑(兼濕),秋化燥,冬為寒等節令之氣的影響,亦須注意。乃至晚近冷氣流行,改變我人之生活起居,在馬光亞的辨證處方中,皆有明顯考量。
 4.辨疾病的初、中、末期,發展病程不同,治法亦各異:其他尚有相雜、相兼之情狀,「證」不易辨認,微茫之間,有天壤之別,似同而實異,稍有疏忽,即可能鑄成錯誤,醫者不可不愼。[18] 

二、擅用溫病方,突出溫病學方藥在臺灣溫熱地域的成效。
  自三十八歲入台,迄六十歲治癒熱入心包而昏厥二十日的廖仲琴大使後,馬光亞駕馭溫病方藥的技巧日臻成熟,將之運用於各種類型的疾病,亦廣收良效。
  雖然傷寒學派與溫病學派,在歷史上長期存在著爭論,但馬光亞認為,傷寒學說是溫病學說的基礎,溫病學說是傷寒學說的發展,都是診療外感熱病的總結。他舉近人尤學周的說法:「從傷寒進化到溫病,是經驗產生的結果」,而他也是到了臺灣,才用心研究溫病,是臨床發現有此需要。[19]
  他認為溫病的臨床,要照葉天士所講的衛、氣、營、血四階段辨證,辨舌最重要,脈象與證候要合參。

三﹑擷取傳統醫學中診治肝病的理法,結合多年臨床經驗,彙集為「中醫如何診治肝病」一書,為臺灣肝病的辨證分型治療,立下明確的指導方針。
  他自述,來診病人中約十分之一為肝病患者,對於不少同胞遭失治或誤治,甚為痛惜,故退休後再寫一本書,希望大家認識傳統醫學的妙用。他將肝病分型辨證,強調脈、證與八綱辨證在診療肝病中的重要。並選錄相關古籍,如仲景傷寒論、金匱要略及仲景後諸醫家對肝病的論述,作出評析與說明。
  他治肝病,頗注重培本固元;其次,隨病程發展,而加減更方。理、法、方、藥,靈動多變,不拘一家一法,平淡中見其扎實功力。

四﹑擅用古方,不拘泥古方,精研發展古方,反對套用成方。馬光亞擅用古方,但自述,「我們用古方,不是一成不變,而要根據證情,隨時變通。」
  他反對一味套用成方,因中醫臨床,「要先議病,後議藥,證未辨明,信手開方,必生禍害。古人留下的成方,用之得當,確實有效」。
  他臨床數十年,很少時間離開病人,亦很少時間拋開書本,臨床用之有效之方,都作成歌訣,不時誦之,臨床選方有左右逢源之妙,經常整合數方精要為一方用之。博聞強記如他,熟捻各方出處,每令後生嘆服。

五﹑斟酌採用本地生藥草,與古典方藥冶於一爐。
  他自幼受環境影響,是民間起來的醫生,喜將生藥草和入方中,亦常收捷效。但不是熟悉的生草藥,絕不輕易試用。如熱鬱瘀結之肝腫肋痛,他用扛香藤一兩、金針兩半,和入方藥中,出入加減,卒收全效。[20]
  晚年,他時用白龍船花根、金剛篡、蒲薑根、玉蜀鬚、牡荊根等入藥,並訂閱「自然保健」雜誌,時時接觸生藥草的知識,活到老,學到老的熱忱,令人嘆服。

六﹑臨證特色 
(一)、虛證,當補則補;認為中醫的補陽法,西醫望塵莫及,是中醫的特色。
 某些虛寒或寒瘀證,用溫通、溫化,如附子理中湯、實脾飲、真武湯、苓桂朮甘湯、小建中湯等,取效甚宏。
(二)、但絕不動輒用補。
  他自述治小兒,常見咳嗽、咽痛,連綿不愈,多是不斷進補,雞肉燉紅棗、服人參,致生內熱所致。對這類患者,除非真正體虛,多用涼隔散加桔梗、枳殼、桑皮、杏仁等,大便不秘去硝黃,取效甚佳,服後不易感冒。[21]
  常見久咳久喘,多由藥誤而成。凡表邪侵襲,首先犯肺,不先解表,有寒未去寒,有熱未清熱,咳輕者必重,喘輕者必日甚。尤其是常服補藥者,外感在身,亦不停進補,只想服藥止咳止喘,病邪固結,咳喘怎會停止?肺主氣,非虛而服補藥,氣必壅閉,如有外邪,更是開門揖盜,自然成痼疾。
   他常勸人不要輕易服補藥,自己也是連牛、羊肉都不沾的,只愛吃空心菜。
 (三)、精於辨證,四診合參,結合天時、地理,四時用藥,各有巧妙。
  馬光亞看病必四診合參,他「臨診叫病人先在掛號單上,將病情簡單寫出,病人太多,時間亦不容許從容論脈;診斷先從望到問,然後從脈去推敲,結果自然準確」。
  他絕不僅憑脈知證,微茫之間,診脈並不完全可靠,必須兼顧其他三診,才能明確斷證曾有舌苔厚膩的病人,屬於陰虛痰火型,他用六味地黃丸,舌苔即化,可見一斑。
  另如夏多暑熱、暑濕,用藥必先慮及節令大氣,如室女夏暑閉經,惟膝蓋見紅疹,他用當歸拈痛湯加減,先升後降,月水即至。
  湘南與寶島氣候、地理環境不同,以致他用藥方向丕變;然即使大環境如此,亦有處寶島,而體質極寒極虛者,用藥之通權達變,全賴醫者靈明間的巧思決之。
 
(四)、善用行氣藥,樞機不利之疾,西醫束手,中醫最是擅長;不論氣滯、氣陷、氣  虛、氣脫、氣閉,應手輒愈。
  行氣、化氣、升氣、降氣、補氣俱是中醫之長,他說:「中醫善用氣藥,許多古方皆有氣藥,最常用治外感的香蘇散,四味中,陳皮、香附二味是氣藥,氣藥有宣通之效,對神經有影響力,值得深入研究」。[22]他曾用古方大異香散加減,僅一帖治癒右腹劇痛九日,西醫束手的病患,認為是宿滯為患,氣鬱不散所致。[23]
  其他治療肝病、腹瀉等腸胃消化道疾病,亦多有用氣藥取效者。

伍、馬光亞對中醫學術之貢獻與影響
一、確立「辨證論治」的治病綱領,對臺灣中醫界起了廣泛的影響作用。
  現代醫學以「辨病」為主,對某些疾病在診斷上卻作不出實際的結論;有些疾病可作出精細的診斷,卻無有效的藥物對治。而中醫可用四診,按八綱論斷,這是中醫迄今能存在的核心價值。馬光亞的觀點雖是繼承前人經驗而來,卻曾在當時中醫基礎觀念不夠普遍的情形下(密方充斥、只知某病用某藥),引起一些討論。
  但透過他多年來的臨床實例驗證及著作流通,終於使「辨證論治」成為中醫界共同認定的指標。

二、獻身中醫教育,編寫教材;並將臨床經驗,詳實載錄成書,澤及學院內外的中醫學徒。
  中國醫藥學院中醫系創立早期,蓽路藍縷,各科教材倉促編定,編輯要點曾明定,可引用國內外中醫書籍。[24]所以,「中醫診斷學」一書裏,有部分爰引他人資料,此乃當時時空阻隔,且兼時間緊迫,不得不然。除了此書,其他諸多臨床著作,均見馬老毫不藏私地公佈其試誤與所得,一代醫家,休容有度,由此可見。

三、 在中醫附設醫院臨診,以迄晚期住院會診,讓各界見識到中醫藥的妙用,並開啟「中西醫共治」的先河。
  馬光亞對發揚傳統中醫充滿拚了命的熱情,雖然年歲已高,但只要有能讓中醫發揮的地方,以及有助後進學生提升臨床水準的,皆全力以赴;也虧得他醫術高明,才讓西醫願意共同會診。他曾說過,能中西醫會診是最好的,否則病人吃了西藥,又看中醫,中西藥在中西醫彼此不知情的情形下,不知是否有過用、誤判的狀況?
  他也認為,以後的中醫,除了精於「辨證」,最好也能理解西醫的「辨病」,互為「彙通」,才能作「完備的醫師」。[25]

 四、 以中醫為志業的精誠,以及不忮不求的雋美人格,形成一種吸引後人「踵其足而進」的迷人氛圍,可謂「典型在夙昔」。
  雖然馬光亞總是說,「當醫生是很苦的」,但他早年浸潤在詩、書、畫、印刻、典籍裏,所涵蘊出的人文氣質,卻讓他對中醫洋溢著一種幾乎以生命獻祭的熱情,至死方休(在他走前的一刻,他還在等候約診的老病人),且一生無甚所求;這在現今功利主義掛帥的社會,可說幾成絕響了—他塑立了一種現世罕見的醫者風格,足以為後人楷模。

陸、未盡的志業─對中醫未來發展的冀望與憂慮
一、 中西醫學應互相截長補短,互為彙通;但中醫使用儀器,僅為印證。
  中西醫學在根本上是不同的,若在同一個醫院服務病患,精神上是合作的,在執行業務時,要互相信任,不能彼此輕視,更不能互相攻詰。最重要的是,要互敬其長。
  中醫的診斷與治療,多本于古人的經驗,由望聞問切而來,中醫使用儀器,僅為印證之用;而有些證候,用最新最進步的儀器和方法檢查,卻找不出病,病人痛苦莫名。有些是已查知病的結果,卻無效藥可用。這兩類西醫無法治的病,中醫都可以治。中醫應學習西醫,促使傳統醫學更有用;但也希望新醫學能接納傳統醫學可取之處。[26] 

二、 中藥應講求炮製與材質,才能發揮療效。
  馬光亞為中藥店學徒出身,對藥的品質與炮製非常注重。古人用藥,性寒者,炒之以減其寒,如白芍、黃柏、黃芩之類;烈者,炒之以減其烈,如南星。古人對用藥之制法,甚為認真,是從實踐中得來的經驗,藥房配藥如訛誤或制法不切實,會危及人之健康。
  他在「中風與昏厥之辨證治驗」中提到,「現在各醫院診所,用藥行招標制,真是笑話,藥是為人治病的,貨真價實才合乎需要,現在變成商業化了,…」,這會傷害到中醫的前途,望大家慎之。[27]

 
三、 中醫的特長在辨證、在醫理,不全在藥;但現代生技研究,卻僅取藥而用之,這是很危險的。
   馬光亞認為,「藥在臨床方面,十分重要,病看對了,沒有好的藥物,也不會產生確實的效果;但一定要研究醫理,不知醫理,使用藥物時會發生錯誤」。
 「我參加過幾次由西醫主持的會議,他們只問我們有什麼方藥,不讓我們參與診斷。豈不知我們看病,先有辨證,認清了證,然後才開方治療」。[28]
 「早期大陸官方曾叫全國各地醫生公佈密方,沒有理論基礎支撐,密方也不過是一堆廢紙」。[29]

 四、 應重視基礎理論,熟讀經典,才能尊定精於辨證的基礎。
 「理、法、方、藥」,「理」為基礎,若只讀了湯頭歌訣,便能開方治病,豈不視人命如兒戲?
  學中醫應重視基礎理論的研究,熟讀幾部經典,理、法皆備,再廣而及方、藥,辨證才能有所準則。

五、 現代中醫無法接觸重大急症,無法進行第一線的研究,這對中醫的進步與發展,大有妨礙。
 「中醫不會滅絕,但我對中醫的前途並不樂觀。大家不知中醫學問的深淺,有些病不讓中醫過問,如現在流行的『登革熱』,這依中國醫學應有治療之法。『登革熱』到底是什麼熱,可根據我們的醫學,診斷治療。可是我們沒有機會接觸病患,無從下手,無法研究,不明其底細,現又有一些新見疾病,如愛滋病之類,西醫認為我們不能診治,只問我們要藥方,這樣,中醫的前途,不是難現光明嗎?」[30] 

柒、注釋及參考書目 
<1>張文康主編、梁明達整理:中醫臨床家馬光亞,中國中醫藥出版社,北京2001。 
<2>楚戈主編:馬光亞作品集,馬光亞自費刊印,臺北2000:P. 24。 
<3>李璧如、韓豐隆主編:浮生九十,馬光亞自費刊印,臺北2003:P.40。 
<4>馬光亞:我少時學習的環境,未刊印,手稿影本。
<5>楚戈主編:浮生八七自繪—馬光亞作品集,馬光亞自費刊印,臺北2000: P. 14~15。
<6>馬光亞:我堅守的志業與長遠的追思—臺北臨床三十年,知音出版社,臺北1981:P.293。 
<7>馬光亞:我堅守的志業與長遠的追思—臺北臨床三十年,知音出版社,臺北1981:P.294。 
<8>馬光亞:書到用時方恨少—臺北臨床三十年正續集合訂本(續集),知音出版社,臺北1998:P.7~10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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