淡泊自然的老醫師
李璧如醫師/建中堂中醫診所醫師
陳紬藝老師是我的老師馬光亞醫師的好朋友,當年他們曾同在同安街附近的永康堂國藥號駐診。我因為這層間接的關係,得識陳老師。雖然,他們戮力中醫的方式是如此不同:馬老師是內斂的,一意在臨床與教學上著力;陳老師卻是外放的,如戰國時的孔子,汲汲於傳播正確的中醫理念,力挽千鈞於不墜!
國學根柢極佳的陳紬藝,早在1941年,「臺灣中國醫藥月刊」創刊時,他即開始投稿,寫了一篇「從中醫方劑學看中醫醫藥之進化」,駁某雜誌詆譭「中醫為一脈相承的迷信醫學」之說。
1950年,27歲即取得中醫師執照的陳紬藝,遵其師五絕老人鄭曼青之囑,繼續讀書學習,因此遲至十年後才自立門戶。但這段期間,卻正是國內中醫藥地位風雨飄搖之際,首先是1956年,立法院通過函請行政院籌設中醫藥研究機構,卻遭當時文化界、西醫界名流,集中在「自由中國」半月刊,提出極猛烈的反對聲浪;承自立晚報讓出社論篇幅,陳紬藝以「中醫的不科學與太科學」及「請政府制定一個符合三民主義的中醫政策」二文,平息眾議。
1962-1964年間,正值立法院討論醫師法草案之時,為爭取中醫師與西醫師平等地位之權益,陳紬藝在其主編的「革新中醫」雜誌(吳海峰醫師主辦),不斷為文,為維護中醫權益而盡其綿力。
1959-1971年間,繼續在國立中國醫藥研究所主辦的「中國醫藥」雜誌,發表維護中醫權益的論文,彙為「陳紬藝醫道革命論文集」。並自擬「根據國父遺教,提倡醫道革命;復興中華文化,促進世界大同」,懸為此生奮鬥之標的。
1976年11月,創辦「大同中醫」雙月刊,期許中醫各界有一個可以自由交換意見的園地,自創刊伊始至1983年12月,共37期的「大同中醫」,的確成為當時中醫瘠土上的一縷清芬:不僅堅守中醫本位,提出許多精闢的社論,如一系列的「中西醫學術問題討論」、醫政問題、中醫醫藥醫論醫案、專題討論、中醫通俗講座、現代醫學之盲點與缺失、中醫考試與教育之討論;尤其是針對時論中有關中醫謬論的批駁,更見針貶畢全。其他食療、針灸及雙向溝通之討論,俱可見當代罕見的活潑生機與開放生命力。
1970年秋,撰「論中國醫學與西方同類療法、自然療法及異類療法之異同」,認為外國的自然療法,乃是西方醫學裡的「中醫」,「他們罵西醫,比中醫還凶」。遂於1982年成立「中華自然療法學會」,並於1984年3月,將「大同中醫」改名為「自然療法」雙月刊。
此時期,陳紬藝的醫學觀點已由純「中國醫學」的領域,往外開展,拓為一切採用自然藥物、順乎自然的療法,包括中醫、同類療法、自然療法,均屬廣義的自然療法。
1986年12月,發表「從北投地熱谷所見,評中西醫之不同—兼評衛生署施署長認為『醫學只有一個』之謬誤」,並寄望施署長開放醫禁。
1987年2月,「自然療法」獨家報導,中共成立「國家中醫管理局」,並起草「中醫法」。並發表社論,呼籲朝野應嚴加檢討。
1987年5月,文復會中西醫合作研究推行委員會成立,陳紬藝醫師於六月出刊的「自然療法」社論上發表意見,強調二點:一、希望「中西醫分別立法」;二、希望我國能和世界其他國家一樣,至少納入四種醫學:異類療法(即西醫主流醫學)、同類療法、自然療法和傳統療法,而非一醫專政。這是紬老三十餘年來,始終堅持的最大心願。
「自然療法」雜誌除了持續對西醫的批判與質疑外,亦加入了許多自然療法的相關題材,如同類療法、瑜珈、整脊、氣功、芳療…等。
1970至1990年間,國內中醫環境起了相當程度的變化,一是老成凋謝,大陸來台的老中醫先後辭世;二是中國醫藥學院已成立中醫系,中醫正式納入教育體制,畢業生陸續掌控中醫藥政;三是中醫勞保開辦,乃致後來參與健保,雖然均經過一番辛苦的爭取,所得空間亦極為有限,但至少中醫算是已上了某種檯面,北高兩市甚至成立市立中醫醫院,各西醫醫院亦紛紛成立中醫科。中醫特考雖然持續進行,但已原則決定將來必定廢考〈中醫特考已確定民國100年後停辦〉。「大同中醫」時代所爭取的某些議題,似乎已得到「回應」。
但事實上,恐怕未必如此,原本中醫界口徑還算一致,但自從多了接受西醫薰習的中醫系科班學生後,中西醫結合的聲音更是震天價響。但中西醫互相配合,勉強可說得過去;若談結合,從本質上言,根本是難以接軌。比如1985年「自然療法」刊出,「大開中醫倒車的『專科醫師』制度」,此制度即是以西醫概念硬套中醫枷鎖。中醫發展乍看是繁榮,實是墮入另一萬劫不復之深淵。
1992年11月,第七回國際東洋醫學會學術大會在台中舉行,陳紬藝參加的論文為「中華自然療法醫學之誕生」,他認為台灣的「中西醫-元化」與大陸的「中西醫結合」,都在提倡中醫與「非自然醫學」相結合,惟有他獨倡中醫應與「自然醫學」相結合。時年近七十的紬老,一秉初衷,始終不改年少時的自誓;只是世局的激盪,時移勢易,卻不免把他由中醫主流的中心位置推擠到邊陲!
一生心血盡付於茲‧
近六十餘年來,始終站在火線上,竭盡心力,捍衛中醫文化根本價值與權益的陳紬藝,由黑髮而白頭,看診耗神之餘,夜夜卻還得寫稿審稿,寫、改、編、校,外帶發行、活動,全都一手包,積年的勞瘁,使他看起來比同年齡的中醫顯得蒼老,他曾自述「多年的奮鬥過程,一直處於孤軍作戰的狀態…」。但他行其所當行,他說「我的生命都在這裡,花多少錢都無所謂,我不計較」。
站在蟑螂、蚊蚋時相出沒的地下室裡,望著凌亂堆疊棄置的舊雜誌,這是紬老犧牲了大好的發財機會,為了中醫大我發展,所做出的具體貢獻﹔但是中醫同道又有多少人理解他的苦心呢?而他所大力支持的同類療法與自然療法,又有多少同業領受他這種恢宏無私的心胸呢?
22歲從浙江蒼南渡海來台的陳紬藝醫師,盡其一生,在寶島灑播正確醫療觀念的種子,站在83歲的人生驛點,他是累了,也力不從心了,很多事情記不清楚;唯有「世界大同期不遠,中山遺志必傳承」的誓念,他卻記得分明,即使卸任了,依舊牽掛著……
〈一生矢志堅持中醫本位、奉獻中醫志業的陳紬藝老醫師,慟於2008年三月一日上午因輕微外感引致上呼吸道疾症,未幾即往生,壽終正寢,享年八十又五,遺言交代後事從簡。本文於2007年春寫就,經陳老醫師過目,原欲刊於最後一期的自然療法雜誌,惜其經年積勞,體力衰憊,無法成刊,竟於其身後始得刊佈…〉
後記:
陳紬藝老醫師過世已兩年,那年冰雪風暴席捲全中國,台灣也濕冷異常。
過年期間,我孤單地在家吃泡麵,整理甫搬家的一室凌亂。突然想起老醫師,念頭飛掠而過,但趕著想在年假結束前,讓生活次序就定位,也就沒有多想。豈知,三月初就接到大師兄郭嘯天醫師傳來紬老往生的消息。
在我與他短暫的交接當中,為了寫這篇文章(紬老看過我為馬老師所寫的相關文章,大概覺得我寫得還可以,於是邀我為文),遍閱紬老的相關著作,這篇文章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才定稿。經陳老醫師過目,原欲刊於最後一期的自然療法雜誌,惜其長年過勞,體力衰憊,無法成刊,竟於其身後始得刊佈…。
彼時正值自然療法學會改選,老醫師終於交出棒子,他問我想不想競選理監事,這是他老人家愛護晚輩的方式。但我寧願閒雲野鶴(儘管在家也是忙得很),生平最厭膩開會這等事(當然學了內觀,對任何事皆宜平常心視之),於是也就不了了之,之後就較少聯絡了。
老醫師一生為中醫奔忙,在當年資源匱乏(夫人身體不好,兒女尚未成年)的情況下,刊務、診務、家務……蠟燭幾頭燒,其疲累可知。這人真是個「傻子」,換作是我,這麼多事,我是做不來的。
很少人有這種天真的熱情,出於公益,而非私心,願意承擔這麼多眾人之事,這些大多是吃力不討好的事,因此格外令我感動,在這麼一個荒漠冷寂的時代,你很難再遇到類似的人了。
我們可以從字裡行間了知一個作者思考的脈絡,更可以感受他對人、對事的溫度;展讀前人遺札,這些雜誌編得很用心,有種質樸真誠的味道——第一批來台的老醫師很多人在上面寫稿,質感很好,值得收藏。現在的人做不出那樣的東西了─品質不一樣,沒那個味了。〈有意購買者,等四月後陳家整理後再說,屆時本版會公告〉
我懷念陳老醫師,一個純粹自然的靈魂,他以無畏的熱情澆灌寶島這塊中醫脊地,從基礎面扎根,傳播自然保健之道,確實履踐「上工治未病」的醫家大旨。只可惜在這個有大病才求神醫、明醫〈名醫?〉的錯謬社會,少有人理解他的初衷。人心之顛倒,自古已然,基礎醫學工作還有長路要走。謹以此文紀念先賢,並以惕厲來者。〈寫於庚寅年國醫節 台北市中醫師公會理事長改選,激烈選情緊繃之前夕。 6/Mar./2010〉
大同中醫雜誌創刊號
好感動耶! 這樣的人只是存在 都能讓這個世界更美好 可惜最後就像寫給梵谷那首歌裡的一句歌詞 這個世界不配擁有像你這麼美好的人 因為孤軍奮鬥 因為沒有被重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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