數年前 ,我最後一次看到他,是在木柵國中旁邊。
他露出練過的肌肉,汗濕漉漉地,正在慢跑。
我們互相微笑,打了招呼。
兩朵雲飄過。
這是最後一暼。
中午才參加朋友的告別式,晚上收到mail,傳來這樣的一段話。
寥寥數語,「兩朵雲飄過」,好美,人與人之間,兩無掛礙,不黏不滯的對待,在某些層面上,這是我喜歡的距離。
但這種淡如水的君子點頭之交,是因為有了距離,而保全了那內在不受攪擾的舒適與安全感;他們的靈魂卻從未真正交會過,他們只是相識的「陌生人」。
與「陌生人」保持這種兩無掛礙的美感並不難,如果,我們也能與周遭的家人、親密伙伴,保有這種深入而又自在的關係,那麼肯定你是非常有「境界」了。
近距離的關係之所以難以處理,乃因人的本質原就各異其趣,一如藥氣有偏勝,如黃連味苦氣寒,治病暫服則可,卻不如山藥、芡實等甘平之品,能耐常食久服。總是素面相見的家人、伴侶,最好多是滋味甘淡之輩,易於調和,凝塑整體。
然而,世事卻總不盡如人意,偏是「怨憎會、愛別離」者多。而親密關係之所以成局,業(註)緣是主要的牽引力量,某些對待關係,在旁人看來,簡直是匪夷所思,當事人卻習慣,且陷溺在其中;或許互補互助、或者自殘互虐,總之那是一本常人看不懂的糊塗帳。
多數人就像偶戲搬演師傅手中的人偶,業緣那條無形的線,把一幫涉入程度深淺不一的相干人等,兜在一起,共同演一齣沒有腳本的人生大戲,不同的業力演繹出種種不同的生命故事。
就算同是手足,彼此與父母關係的親疏遠近、呈現方式,也是各異其趣。
朋友說,父母經常告訴她這個那個,比如誰回家晚了,吵到他們睡眠啦,或頭痛難忍等等。她總是立刻很當一回事地去處理,告誡弟妹或安排誰去掛號什麼的;結果等其他的弟妹回來,父母卻絕口不提這些,反而只是忙著笑瞇瞇地噓寒問暖。
她終於看清楚,她扮演的,就是「糾察」與「救火隊」,甚至「張老師」的角色。
另一已婚的女病人,卻總是為娘家多病的母親操心。母親與未婚的弟弟同住,開計程車的弟弟粗枝大葉,總是她這個為家庭、工作,累得蠟燭兩頭燒的女兒,忙進忙出地招呼、照料母親。但母親絕少給她好臉色,淨是挑剔;她在乎的是兒子,家生家養的「豬」,而不是她這隻賠錢貨的「狗」。可是,母親卻極少得到兒子的關懷,他只在意她的錢,在外面捅了婁子,就儘管留給她去收拾。
這是現實人生日日搬演的劇碼:我們總是循固定的模式,在不同的時空,透過形式不一的事件,與不同的人「演練」那個根深柢固的業習——從亙古以來,就鐫刻在意識深層的種子裡。家庭與親密關係,更是業習最佳的演出場域。
從宿命的角度來看,你會與什麼樣的命運相遇,似乎早已決定,這是你此世的功課。你必得在一而再重複演練的試誤過程中,得到教訓,學到你該學會的,如此才能圓滿晉階。否則,就得一而再輪迴(即使在此世,也可能一再重蹈覆轍),重修同樣的課題,直到你徹底了悟為止。
我們總是如此,與親愛的家人、友伴,圍繞著「無明」(沒有智慧)打轉,在尋常日子裡,面對起起伏伏的各類興衰,走過一生。大多數人直到臨終前的那一刻,都沒能勘破這個詭則,甚且在病苦的折磨下,無奈昏沈地過渡到下一世。
其實,越是親近的關係,越能錘練、磨礪我們的心性,在無可逃脫的命定(法定)關係裡,我們以赤裸裸的原質磨蹭彼此,血淚斑斑地指責對方的種種不堪;而我們也相對地從對方眼中,照見從未覺察過的自己的某些面向。
蘊藏在深層意識裡的業習,在那久遠的未知年代烙下印記,一旦機緣成熟,它就冒芽滋長,進而茁壯生根。在以我們個人為主角的一生中,開展出許許多多的關係,多數是過客,只有少數的親密關係具有重大意義,我們互相在關係裡學習成長,包括各種痛苦與愛的功課。
我們每每在不同的人生事件裡,飽受挫折,「為什麼是我?」「為什麼他要這樣對待我?」免不了這樣或那樣的怨嘆。業力以我們未知的精準模式運作,如果我們確實明白,並且接受「業習」存在這回事,客觀對待它,不要疊染附加的多餘情緒,保持一貫的平衡心態,不再隨外境起伏,你就有機會擺脫無明的縲絏,因為「看見」是解決問題的前提。
清明客觀地看著它,揪出它運作的軌跡,回到核心的原點——你那不垢不染的初發心,我們要作自己命運的主人。從此,它無法再以各種變形的偽裝,來戲弄我們;至少,我們可以很快揭露它的技倆,不再完全受它牽制。
在屬於自己的這齣人生大戲裡,我們必須清楚個人扮演什麼角色,好給它適當的定位與詮釋,並且從中領會這個角色扮演對你的深層意義。
戲夢人生,在夢與醒的邊緣,那裡存在著最深刻明睿的智慧……。(13/Feb./2010初寫,28/Feb./2010完稿)
註:
業力是指個人過去、現在或將來的行為所引發的各種作用力結果的集合,此結果會主導現在及將來的經歷。所以,個人的生命經歷及遭遇均是自己行為的後續影響。因此,個人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。
業力也是主導輪迴的因,所以業力不單是過去作用於現世的結果,還會生生不息地延伸至來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