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12月15日 星期三

苦,正是安身立命的所在

主觀感受的苦,韻味綿長。

  她因嚴重感冒來診,再怎麼猛烈的症情我們都見過—有表證當先解表,當然這當中還有一些需要斟酌的個別因素:比如是否太虛、病位進退…等等。

   讓她服了藥,喝了碗熱乎乎的小米粥,然後在診間休息、照頻譜儀。一般只要汗出,整個人就會鬆解下來。

   約末過了三、四十分鐘,微發些汗,頭痛已緩解下來。我叮囑她,如果可能的話,回家要多休息。她苦笑的說,「知道,儘量吧!」

   再來的時候,她還是肩背硬結,痛得厲害,而且頭痛眠難,舌苔白膩得嚇人。依照經驗,我發覺這不是普通的病,應當是過度的身心負荷所致,才會如此瘀結難解。

  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?

   她孤身一人賃居台北,工作每日計酬,休息就沒收入;最近房東又要收回房子,年關將近,真不知如何是好?

   經濟壓力是最顯而易見的難關,難怪代表「承擔」的肩背,如此僵硬酸痛—整個瘀塞住了。

   當年她南嫁,因前夫劈腿而離婚,只是在那之前,已在當地買了一棟房子。結束婚姻後,她也無法獨自一人留在傷心地,於是拿去抵押貸款,北上重頭開始新生活。

   只是到了最近,那筆貸來的款項已快見底了,房子卻始終沒賣出去—這讓她焦慮莫名!這種源於生存所繫的內在困頓,才是一個人最致命的病灶啊!

   但是你一個人,沒有小孩,也一直有工作,怎麼會搞到這田地?

   原來娘家有些狀況,做生意失敗的弟弟拿了母親的房子去抵押,錢他拿走了—借貸人是她!換句話說,她名下就揹兩間房子的房貸,現在雖然弟弟如期還款,但這是一顆未爆彈,隨時都有可能引爆…

   我只能建議她:明確寫下你要房子賣出的時間與價錢,還有希望找到的新租處地點與租金,用肯定句,直接寫清楚,然後放下,做你當下該做的事情,養好身體—肉身是革命的本錢,沒有健康,什麽都甭談!

   人生總有各種不同的苦,那滋味如此冷冽沁人,像一把刀筆直插入心靈深處,再轉了一下,緊緊掛在那裡,鮮血淋漓滲漏,卻一時無法用力甩脫,只能與它共處…

   當所有的力量都往下掉的時候,下降螺旋的中心漩渦,以重力加速度的力道,拉扯著那懸絲一線的向上企盼。

   還有什麼好企盼的呢?那最平靜無波的颱風眼,隱藏著即將襲捲的狂暴風雨;華美的冠冕下,滿佈著臭穢薰人的膿包…。卸下所有甜蜜、驕人的裝飾,真實生命裡,最後還剩下一些什麼呢?
 
   痛苦是剝除一切偽飾最直接的利器,藉由痛苦,我們明確證實自己的存在─每一種「苦」,其實背後都傳遞著某些幽微暗昧的意識。

   一個人只有喫了足夠的苦,讓苦的滋味滲入骨髓,在四肢百骨骸裡充分流動,才能真正領略苦的深遂韻味。對某些人來說,或許在苦裡勞悴,比死亡更可怖,但若真能從苦裡超脫,你就取得一把晉階的金鑰。

   因為只有透過「苦」—這種無情冷厲的特質,讓我們從掩蓋重重偽飾的夢幻中驚醒,赫然看清生命最真實的底蘊,這個行過死亡蔭谷的經歷,讓我們不致迷失方向,重新站上堅實的泥土地,才有能力採取落實的行動,突破重圍。

   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生命中形色不一的包袱(或者束縛),必定有它存在的意義,透過這個重擔,我們不僅得到磨練、成長的機會,也同時從中獲取讚許與榮耀;雖是「生命中無法承受的重」,卻反而是激發我們存活的最深沉動力源頭啊!

   「苦」,其實是我們生命中不得不然、勢所難免的「藥」!若沒有這味藥,生活沒有重心,失去奮鬥的目標,也無法透過一個個具體事件,來歷練、提升,從而得到更深刻的洞見,生命的寬度與縱深,當然也無法開展了。

   所以,在我們怨嘆自艾的同時,是否反思:若沒有這個苦,人生不就像缺了一角的圓,變得彳彳亍亍,無法順利滾動。它適時填實了我們內在那個巨大的空洞,出自內在召喚的「苦」,其實正是我們安身立命的所在啊!(12/Dec./2010)

後記:
   星期五(12.10),因為被前一天舍弟某個失神的行為激到,整天心神不屬(到翌日才成形發作),腦裡縈迴的就是「苦」這個念頭。當天病人不多—這很正常,當我處在一個待調整的波頻時,實相界會如實反映。

   一直到晚上,有個多年未見的病人上門,說起當年她兒子因我的鼓勵考上建中一事。依稀有些模糊記憶,應該只是考前用藥,時間短暫,所以沒什麼特別印象。

   提到這次求診的目的,說著說著,竟然說起日前家中掀起的巨大波瀾—每天所見俱是病患,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—這對我而言,早已司空見慣,不足為奇。但是,當我以醫者角色解析病人的處境與痛苦時,綑綁我一天的不快,竟然剎時消失,像洩了氣的球,那張力整個消解—我立即忘了自己,眼中只有病人…

   雖然後來陸續有別的病人插進來,她也配合暫時退出,就這樣幾度斷斷續續,完成了我們的談話。當然,她得到紓解與答案,很滿足地走了。

   當晚回家,在浴室鏡子裡,赫然發現舌左側下緣,出現一個直徑將近0.6公分大小的暗紫色血泡。我立時咬破,漱了口—當晚將寐似醒之際,靈光乍現,得到以上關於「苦」的諸多闡釋。

   所以,在最純淨無染的當下,如果我們信任自己,對大我也有足夠的倚賴,就會發現所有的「發生」,必定含藏某種隱微難知的「善意」。不要被表相的混亂與災難所矇敝,毋有恐怖顛倒夢想,最終我們都會到達平靜自由的彼岸。

勞生碌碌,智慧苦中來。


2010年12月1日 星期三

尋找「雷諾瓦的女人」

 

畫家筆下豐豔柔軟的女人。

   前兩天一位認識多年的男性好友告訴她,儘管似乎已經錯過最好的時機,他終於搞清楚他真的非常需要一個伴,所以希望親朋好友幫他留意—假如她能幫他介紹成功的話,他會非常感謝。

   這位朋友年輕時長像俊俏(頗像大陸的黃曉明),桃花極旺,幾乎每一位她介紹給他認識的女生,都會「煞」到他。但是,不知為什麼總是「落花有意,流水無情」。這麼多年來,他始終是單身。

   非常有趣的現象是,兩性對異性的需求度似乎呈相反的曲線—年輕的女生黏男人,渴望婚姻與家庭;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,反而享受獨立的自由,懶得被男人綁住。而男人呢?正好相反,像這位朋友,已經迫不及待地在找老伴了。

   他說:「必須是個溫柔的女人,不要生毛帶角(這是她揣摩他的意思翻譯的),情緒穩定,不需要多優秀,只要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就好。」

  「不需要有什麼信仰,這樣比較好『調教』(這句話也是翻譯的—因為他是某個印度宗派的信徒,他發現正統佛教徒很難轉過來)。」

   就只是要一個一起過日子的,單純的女人,這讓人想起雷諾瓦畫中那些溫馨腴美的婦人—啊,那最好豐滿一點,胸脯寬闊柔軟—像聶魯達詩裡的「兩座巨大的驕傲的塔…」,永遠微笑凝睇,感覺像媽媽一樣,可以依偎著耍賴。

   他也不希望對方太年輕(因為不想生孩子),所以最好是40歲以上。40歲以上的溫柔善良單純的女性—他會善待她,不用上班,只要能夠供給他所需要的一點溫柔情意,然後一起修行。

  「如果她是一個放鬆的人,我在她旁邊就不會緊張,我會對她非常好。如果結了婚,我要換一部新車,讓太太坐得舒服些。」他是一位職業婦女的孩子,母親專業能力頗受肯定,甫出生兩歲,即拋下他到美國留學。他幾乎從未品味過一般母子棉花糖蜜般的愛,身為獨生子,其實遑論朋友,他甚至連跟自己,都有「溝通障礙」—像航行在一團迷霧的海上,那團灰暗的雲緊緊裹攫著心靈之眼,他在漫無邊際的天地漂流,不知道自己在那裡?又將航向何方?

   他被母親的優越壓得喘不過氣來,她永遠是對的,錯的一定是他!他心裡頭恆常有把量尺,小心地衡度這一切,避免擸了母親的鋒芒。而多年來,她始終跟他保持「接觸—離開」的相處模式(必須在能量耗盡前逃開),就是因為那把尺—你想,跟朋友講話,還得先打草稿,穿上西裝打好領帶,小心翼翼地不流露絲毫負面的情緒,這是那門子的朋友啊?

單純溫暖的女子是人世荒漠的甘泉

   還在進化當中的人種,只要是朝著正道前進,都是往上提升、值得投資的績優股。就像血壓,會隨天候、情緒起伏,這才是富彈性的、活人的血管;如果要長保平衡,只有兩種可能:一是成道者,二是植入人工的心臟與塑膠管。還在淨化路程上、還擁有七情六欲的人,有時情緒低盪,有些搖擺,這都在正常的、可容許的「誤差值」內。

   情緒是隨生命正常生滅的產物,也許伴隨著深埋意識底層的前世記憶,來自幽冥暗處的創痕與心結,常在不經意間現形,打亂了生活的恬謐靜好。潮起潮落,一次又一次在心靈的瘠地上,沖刷、磨洗,像一場糾纏不去的噩夢,狂濤暴捲後,反覆刮搔早已結疤的舊創,振盪出剮骨刺心的痛。

   如此這般的流動,其實源自內在最深沉的渴望,因為那潛藏黝暗地域的伏流,一向來去無蹤,沒有清楚的面目,令人無從捉摸;只有經由這種植根無始劫以來的原始驅力,透過不同的事件與場景,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摹演、複製,才有機會導引出最核心的相似主題,這樣的刺激強度才足以喚醒我們久已淡忘的深層記憶。

   雖然狂飆的情緒總是令人在失序的泥淖裡掙扎,但這股巨大的生命能量卻是通往生命源頭的神秘金鑰,通道那端的聖光,開啟我們心靈的洞見,盪滌出成長所需的精神動能。

   所有不合時宜的累世宿習,終將因「清楚看見」,而消融清理,這時,去除陳垢膩濁的靈魂,才能清晰地開展他自己的面貌。所以,情緒就像必須逐邪出表的寒氣,新邪經常引動伏邪,新故相引,為禍百端。如果僅是消除表象的症狀,外觀看似無事,但那被壓制入裡的邪氣,並不會就此罷休,等到另一波寒流,又是它蠢動爆發的機會點。

   雖然每個人感受
情緒方式與力道不同,但這種真實且必然存在的能量,確實須要疏浚,它不是災難,如果你能警醒地覺察,真誠地面對每一個令人惴慄不安的挑戰,它會是一位隱身的先知、一個變形的禮物。(2/Dec./2010)